寺门上的乖联
徐金海
乐平标志性建筑之一的东山寺门前有一对显赫的铜雕版对联:“大肚能容容天容地,开口便笑笑古笑今。”人们一看就知道,是对家喻户晓的北京潭柘寺原联“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,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”的套改,含义完全变了。要确定套改后对联的性质,必须先正确理解原联的含义。要深谈这两个对联的内涵,难免用上一些哲学术语来表述。
首先要明白,原联所涉范围全在社会的人伦道德之内,不涉这个范围之外的自然界的一切事物。
两联的“容”,不仅仅是包容大度,还有接纳并存的意思。原联中的“事”,并非指单纯的事,是指与人相关的事,与人无关的事无涉。“人”,也是指与事相关的人。“ 笑”,本是个动词,是快乐的表示。套改联大约将它当成形容词了,来形容弥勒佛因愉快而发笑。不然不会出现与上联内容相反的下联。笑,作为动词指向对象时,就是嘲讽了。“可笑”的笑和套改联的“笑古笑今”的笑,都是这样的动词,无疑是嘲笑。与任何事都无关的人,没有可嘲笑和不可嘲笑的分别。所以,事和人,互相包含,指的是同一对象。
什么是“能容”?这里,原联将人分了层次,也就是分了等级,是从道德人品上分等级。古时将人分为圣贤、君子、中人和小人,并延用到现代。这与社会和政治地位及财富无关,因为王候将相有君子也有小人,现在当官的和有钱人也是如此。有了“能容”的对象,必有不能容的对象。有“难容”对象,必有易容的对象。这些加起来还是少数,此外更多的是“必须容”的对象。有些对象,宽容大度的人“能容”,度量不及他者就不能容。后者只能容“易容”和“须容”之对象。这样,对象就分了四个层次,或称四个等级:须容、易容、难容和不能容。简单地说,须容者:讲道德、有善偶尔也有小恶的多数对象;易容者:小恶多于小善的对象;难容者:有大恶但知错能改的对象;不能容者:恶贯满盈的对象。
嘲笑的对象,等于不能容的对象,因为嘲笑也是排斥。但生活中,个人一时一事的小恶也会遭嘲笑,多是善意的责备,是否定他某个具体行为,并不构成对整个人的否定。如何区分恶与善、小恶与大恶、可谅解与不可谅解呢?道德领域并无明文规定。凭得就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人人都有的同情心和同理心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若无此心此情理,人们就无法生活和交往,社会就不能延续下去。虽然不能人人都说得清楚什么是情什么是理,但对一个人的行为是善还是恶,是小恶还是大恶,可原谅还是不可原谅,大多数人都能作出较正确的判断,从而达成一致的共识。这共识其实就是一种道德准则。这准则没有集中显现的形式,却普遍存在人们的心中,并体现在人们日常行为中。因为,进入文明社会后,每个时代都有为人熟知的道德规范,例如传统的儒家的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以及忠、孝、廉、耻等,人们可以凭这些道德规范对一个有争议的对象进行比对和类推,而得出自己的判断,因此大家的判断能达到基本一致。从而明白什么样的人不能容,什么样的人是人类社会中可笑的败类。
《联律通则》要求:上下联的内容统一于同一主题。原联的主题很明确:为人要大度、宽容和仁慈,不要做伤天害理让人耻笑的事。
再来看看套改联上、下句的单独含义 :上句的天与地以及下句的古与今,都是泛指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一切。“容天容地”,等于说从空间上包容社会和自然的一切,那些违法犯罪、祸国(教)殃民者、民族败类等等,也成了宽容接纳的对象。下句“笑古笑今”,等于说从时间上嘲笑一切。其中必包括历史上的英雄豪杰,圣哲贤能,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,等等。现今的就更多了:民族复兴所取得伟大成就、国家的强大和繁荣,为此而奋斗的革命先烈、党和国家领导人,科技、教育工作者、工农建设者,还有我们的体制、所走的道路,等等,也都包含在嘲笑对象中。
上句要包容一切,就是肯定一切。下句要嘲笑一切,就是否定一切。它的主题是什么,谁能回答?同一对象,肯定加肯定,可以成为对联;否定加否定,也能成为对联。因为都能形成统一的主题。肯定加否定能形成什么?针尖对麦芒,只能形成笑话。
从单句内容上说,世俗的解释,说这对联是反动的,并不为过。这不是乱扣帽子,而是合乎逻辑的推理。这并不是套改者有意为之,而是弄巧成拙。但释迦牟尼并不在乎什么反动、顺动,在乎的是普渡众生。也许有的人会说,在佛教寺院贴出的对联内容,可能与佛教的空无观念有关。既然宣称世界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,说了什么都不重要。
佛学谈空论无,影响很大。有两个论题最能说明这一点,也最易误导人。一个是色空论:即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;另一个是禅宗六祖惠能的偈诗: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也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”假如一切都是空与无,佛教也就不存在了。其实佛学谈空论无只限现象界。“色”是什么?色,指的是现象,即我们的五官可感知的世界万象。偈诗中的菩提树、明镜台和尘埃,都是色,即现象的展示。任何现象都是不停地变化的,不会永居长存。有的变化是可感的,如水的流转涨落,云展云舒,月阴晴圆缺等等,更多的变化是不可即时感知的。赫拉克利特说: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因为第二次踏入的河,第一次所感知的河水早已流走。其实河床也发生了变化,只是变化的微小人无法感知而已。套用此话,我们同样可以说:你不能两次进入你的同一住房。那些原子和分子级别的变化,谁都无法及时感知。你不能感知也就不能说它没有变化,仍是原来完全相同的东西。如果将时间拉长,五十年,一百年,一千年一万年后,你的住房就会变破旧、颓废,最后彻底消失。这样的结果,正是由于那不可及时感知的变化累积而形成的。由此可得出结论:现象是空,是无,“色即是空”成立。跨过色界即现象界,进入本体界。本体是什么?是哲学系统的基本的、根源性的一种存在,现象来源于本体。传统哲学有个专门研究范畴,称本体论。中国传统哲学对应本体和现象的概念较合适的是“道”和“器”(形而上谓之道,形而下谓之器)。不同的哲学有不同的本体,例如:柏拉图的本体是“理念”;黑格尔的是“绝对精神”;老子的是“道”,朱熹的是“天理”等。佛教的本体是什么还有点复杂,有的说是“真如本性”,有的说是“因果”、“因缘”、“戒律”等等,这些都是本体界的东西,是不变的,永远存在着的。
套改联说的天地、古今,囊括了一切,社会和自然,现象和本体,都在这“一切”之中。以矛盾的肯定和否定为对,实质是全面否定。因此,在佛学中也找不到它合理存在的根据。对联是中国文化特有的文学形式,跟佛教本无缘,是佛门弟子借它来表达自己的“因缘”,即使不能完全遵从对联的要求去编写,起码应做到内容应有一些启示人的意义,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上下联互相否定,等于零。将上下联分开单独理解,还会引出更大的问题,如上述的分析。将这套改联挂在进寺院的大门上,这里是乐平来往人员最密集的公共场所。即使不管它什么现象和本体,也不管它是不是对联,面对广大俗众那字面的含义,我们不能不考虑它的负面影响。再说,乐平是前贤史学大家、文章巨擘马端临的故乡,九百年后的我辈编写了这样的乖联,还让它在标志性建筑上永远存在下去,岂不连老祖宗的脸都丢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