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起敬和我是非亲非故的“兄弟”。汪起敬是乐平北乡山区店上汪家村人，我是西乡平原港口村人，怎么扯起兄弟来的呢？又是怎样的故事呢？

这要从70年前抗日战争胜利开始。

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后，人们似乎认为中国太平了，乐平也会和全国一样都太平了，于是，百姓尤其是农民都纷纷进城谋生、找事做。我父亲也送我到乐平北街爆竹店当学徒，并跟老板汪雪梅写下了“生不交人、死不交尸”的合同。父亲临走时泪流满面对我说：要争气，挨打挨骂都莫回家，到城里想寻口饭吃真不容易的。我点点头说：你放心，再苦再累总比在家挨饿强，我会争气的。

汪老板是城里有钱有势的官商，是乐平县硝局局长兼做爆竹生意，聘有5个伙计，其中1位山区农民，他很能干、体力强，负责挑水种菜养猪三件事。这人年龄与他长相很不相称，据他自己说：不上50岁而满脸的苦瓜皮似的脸边上长了几根白花花的胡须，与花甲老人差不多。但是他人很忠实、善良、肯帮助人，他就是后来担任金门驻军少将司令员汪起敬的父亲汪海水。

我进店后，汪老板把我和汪海水分在一间房里，在一张破旧不堪的老式床铺上睡。我们互相谈心，平时沟通较多，在谈心中他知道我跟他一样命苦，12岁的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，混饭吃，于是他把我当作亲人似的。晚上睡觉，怕我受寒着凉帮我盖被褥，又帮我收折存放好衣服（鞋袜）。我有时做错了事，挨打挨骂时又是他帮我讲情，使我免遭皮肉之苦。我很受感动，因为我们俩都姓汪，他比我父亲小几岁，所以我叫他叔叔。那个年头，我不懂得什么叫阶级亲，更不知道有什么阶级兄弟，只知道我们都命苦，都是受压迫受剥削卖苦力的人。因为我们都卖苦力，都是贫穷人，相互之间有了一定的感情。时间一长，我俩不是亲人胜是亲人的亲热情况被女老板看见了。她对我俩有点疑心。并经常对我们加任务增压力，不是我当徒弟应做的事，也要我去干，我干不了，她就打骂，经常叫我帮她洗马桶、送远信件，故意出难题，使我学不到手艺。我当时考虑今后没有做爆竹的手艺，想寻饭吃就很艰难的，所以不愿干。老板赶我出去，并要我交伙食费。这时，海水大叔出面讲情，才让我留下了。但难免增加学徒以外的任务，累得透不出气来，劳累、饥饿、在死亡线上挣扎，只有大叔对我同情。

海水大叔有一股怪脾气，他从来没有过笑容，老是愁眉苦脸，哀声叹气，有时躲着流眼泪，这是什么原因呢？他自己说见到我就很难过，就想起自己儿子汪起敬。他儿子也是12岁在乐平街上检炭渣买油条吃、挖野菜维持生命，15-16岁那年到景德镇半工半读学校读书时，跟着很多学生参加了抗日队伍。他说：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，国家太平了，我儿子还没有音信，可能没有人了，一定战死在战场上。谈着谈着，他痛哭流泪，哭的声音越来越大，哭声惊动了全店人。汪雪梅老板知道后就出来骂大叔，说什么你哭得这么凶，别人会误会我店有什么事，生意做不成你要负责。老板对大叔很凶，蛮不讲理，不讲情面，不怜惜人。但也只有忍气吞声，我对大叔的家境和没有回家的儿子抱着同情心，安慰他说：你放心吧，你心好，祖宗有德，你儿子可能要当官回来的。他带疑心的说：哪有这好事呢，只要活着回来就好，当农民也要回家才好。

1946年端午节前，我那满脸愁云的海水大叔突然喜笑颜开、兴高采烈，双手贴在背后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地说：穿头了、总算穿头了。我觉得奇怪，什么穿头了呢？正想问究竟时，女老板说：你大叔儿子来信了，当了团长，准备回家建府堂啰。啊！当真穿头了。我想：他穿头了，我呢？跟着海水大叔也可能有点那个……想得美，你是他什么人？空想、梦想还是好好做自己的事，莫胡思乱想吧！

本来就狭窄的老北街，几天后小小北门街上人山人海，挤得水泄不通，热闹非凡。很多人都来街上看热闹，都在说，爆竹店老板汪雪梅请了很多地方官员，为抗日英雄汪起敬接风来。店门口爆竹声、欢笑声、高呼声响成一片，老板把抗战英雄汪起敬团长接进了店内，当时有很多人要求团长讲讲打跑日本鬼子的经过，汪起敬团长简要讲了几句。他说：乡亲们！你们好！现在中国太平了，百姓安宁了，日本鬼子被我们八年之久的抗战勇士赶回老家了！团长短暂做了演讲，获得百姓的欢迎和称赞。但是还有人不够满意，没有听到团长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。这时汪老板出面劝说：大家请回，团长一路辛苦，让他好好休息，改日再讲吧！

抗日英雄汪起敬团长这次是回家探亲，做团长府堂的，没有什么太多的时间去讲抗日经过，所以他急着要见父亲和回村见亲人。

海水大叔见到儿子非常高兴，顿时流出了幸福的眼泪，父子相见格外亲热。大叔叫我也去见团长，团长问这是何人。大叔说：这是跟我进店时间很长、相依为命的侄子，你叫他小弟。团长拍着我肩膀问：多大？我回答：13岁。什么时候跟我父亲在一起的？我说有半年多了。我笑着问他：当兵好吗？汪团长笑着说：当兵就是玩命，是为了国家美丽山河不受侵犯，为保卫全国人民过上太平日子。否则谁去打仗呢！当兵就得打仗，打仗就要拼命、就难免死人。他又说：我都死了几回啰，跟日本鬼子拼命哪能不死人呢？我是在战场上死人堆底下爬出来的。他把衣服脱开一个口子叫我看他伤迹。并说：很险呀！当兵好吧？从此以后，我和汪起敬就互称兄弟了，经常接触。跟他经常谈心。一有空就谈打日本鬼子的故事，我听得入神。

汪团长思想很开明，府堂未开工，他就在建房工地贴出了公告，告之贫苦百姓，宣布免费招待请吃三天，同时点名让我去维持秩序招待来客，我很高兴地按时出席了这种免费宴席，借此机会还把几位小兄弟也叫去参加了。我算了一下，第一天只来了八桌，第三天就来了三十多桌，忙得不亦乐乎。但我很乐意，因为我们享受几天宴请，回店后又受到了汪团长表扬，汪雪梅老板也跟着拍马屁地说：汪团长有福呀！

海水大叔基本脱产了，整天没事做，东走走西看看，真是自由自在，乐呵呵地从伙计变成了老爷子。店里很多人都说：海水大叔大变了，满脸红光，步子迈阔了很多，真是儿子当官老子享福。汪雪梅老板也跟着海水大叔转来转去地左个老爷子右个老爷子，去巴结拍马屁，还主动帮他剪布料子做新衣服。冬天的羊皮袍子早就做好了，巴不得早点进入冬天，可是海水大叔好景不长，儿子马上要走，父子连哭几天几夜。临走前，汪起敬对我亲如同胞，交待我要多多保重，更多照顾他父亲，有什么事要跟他通信，待他回来如何如何……做了交待与承诺。我只知道点头，不晓得怎么回答。我的心想：我们还有见面机会吗？

汪起敬团长走了，大叔也变了，时光变迁人难料！

汪起敬是抗日勇士，然而，他也是一位反共老手。在国共合作时期打了日本鬼子这是实事。抗战胜利后，他跟蒋介石打内战有功，很快被提升为少将长官。以前我总认为他是抗日英雄，但他靠忠于蒋家王朝起家，打内战、反共反人民，因而他的抗日英雄形象在我心中就大打折扣了。仅几年间，他和整个国民党集团一样，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跨了，躲到台湾去了。

1949年4月29日乐平解放后，劳动人民翻身解放了。汪雪梅老板日子不好过了，想表现自己一下自己的立场，于是在海水大叔头上开刀，把海水当反革命家亲属扫地出门，我也受牵连被开除了，饭碗打破后生活告急，时任乐平县领导的老革命徐大妹同志来我家访贫问苦，动员我去当兵，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。在第二年的冬天，我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。而可怜的海水大叔只有回家种田，汪老板日子也不好过，他冠上了反动官僚资本家的罪名。

1962年，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，妄想复辟蒋家王朝，经常派飞机、特务扰乱大陆建设，又组织金门反共前线几万军队，把炮口对准厦门，吓唬百姓。这时的汪起敬正任金门、马祖前线“防卫司令部”的少将副司令，直接指挥战斗。因而汪起敬在大陆的父亲及其亲属，受到的监管更加严格，有段时间，海水大叔及他的家庭成员均受到批斗与体罚。

1962年10月份，根据工作需要，我从历居山调到横路新区任公安特派员（特办员），正好店上汪家村又归横路新区管辖，公安特派员就是担负镇压反革命和控制反革命家属的工作，其重要职责之一就是严管反革命及其家属。

怎么办？汪起敬家属是反革命家属，也是严加管制的对象。管严了，有点对不住海水大叔对我以前关爱之情，一下子打不开情面；不严管，当地百姓又对我提出质疑，有的基层干部就会跑到县里汇报我的立场有问题。正在万分忧虑之时，我接上级通知对汪起敬家属做感化工作，必要时帮汪起敬家属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，帮他解决生产生活中的各种困难，转化他家里人思想，使他家里成年人都站出来规劝汪起敬（放下斧刀、立即成佛）转化工作，不要为蒋家王朝卖命。不久政府安排他大陆原配妻子所生儿子汪真镯担任了县政协委员，又将他台北妻子所生女儿汪南亚选进了省妇联领导班子。这时我的工作就胆子大了，经常帮海水大叔做些有利于解决家庭困难之事，逐步跟汪起敬家人建立了一定的感情。他们碰到什么危难事情也愿意求我帮忙，他儿子叫我姑爷，他孙仂又称我为姑公，可以说我们的关系、我和汪起敬的“兄弟”关系、我和海水大叔叔侄关系也就在延续了。

根据上级指示，我们安排了海水大叔全家向汪起敬写家书、照全家福，并用大炮打送到金门，让汪起敬司令心态起变化，促使他想家乡思亲人，让他思考自己的个人和全家的后路，想到树高万丈叶落归根的道理。十分遗憾，海水大叔去世了，仍然等不到儿子归来。

汪起敬在金门很快就接到了家信和全家福合影，据他以后告诉我们，书信是金门士兵送到办公室的，看信后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，确实对他有很大的触动。他接家信后总是日思夜想家乡、想念亲人，他暗暗决心，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家看看家乡变化，看看家庭儿孙的生活生产情况，为自己后半生找到出路，所以他命令士兵向大陆开炮，把炮口向上。

汪起敬今日盼！明日盼！几乎天天盼望总有一天会和家人团聚，他盼望得经常夜间做梦，有团聚美梦，也有凶险恶梦，但又不敢表现出来。不管怎么想念家乡亲人，也要说一些不得不说的话：为了党国的利益，为了蒋总统的天下，一定要尽忠于“革命”事业，保护金门百姓等空话，鼓动金门前线士兵。

1991年4月5日清明节，汪起敬离家40多年后，以退休百姓的身份回老家探亲，拜祭祖宗，回到寻梦已久的美丽山村——店上村。当天他就让儿子汪真镯告诉我：他父亲回来了，想要见我。据他儿子说：因为我帮他家解决了生产生活中的困难，又是老亲友关系，所以邀请会面。我高兴地去了，当天上午9时，我和汪起敬见面了，双方好像陌生人、又好像老熟悉，不知怎么称呼。这时我做了自我介绍，我是和你父亲海水大叔在北街汪雪梅爆竹店做工的小汪，对！对！你是我小弟汪乐光？我们在一起聊天、谈心，谈什么？简短地说了几句店上村和山下朱家村打械斗的事，再谈了一下汪雪梅老板翻眼不讲情，将我和你父亲扫地出门的事。大门口站队等待汪起敬会面的人很多，有县委书记王光秋、有他老战友叶成传等，实在忙不过来，特别安排我三天后再来聊聊，并参加汪起敬宴请的集会。三天后他将全村60岁以上的老人，不分男女都请来参加宴会。

1991年4月8日，我被汪起敬儿子汪真镯邀请去参加了宴会。这次和汪起敬谈了近20分钟。我趁这机会问他：你接到了家信和全家合影吗？他点点头收到了，我问他有何感想？他不言语稍后叹道晚了！

晚了！什么都晚了！我继续说：共产党大量，革命不分先后，我劝他为了一国两制、统一中国做点贡献！他又是长吁短叹地说：老了！我站起来说：不老！只要顺应潮流，为国尽力，同样可以受到家乡人民的欢迎与铭记。

最后，离别时汪起敬在我本子上签了名，祝我万事如意，并送我一张全家福照片以此留念。

听说他回台湾后第三年病故了，抗日勇士我的“兄弟”汪起敬永别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