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殷瘦水

张邦富

安殷水是乐安河的支脉,如果坐条小船从翥山渡上溯礼林、洄田,沿途乡野风光会让你美不胜收。可惜现如今安殷水上,除了汛期偶有船只来往,平时难见小船进出。

安殷是条瘦水。

安殷水起源于赣东北腹地南边的门山,她沿着平川一路北行,最后绕过翥山,汇入乐安河。这平川地势不低,于是河谷深深,河水在谷底流着,清清浅浅又楚楚动人,偏偏两岸野生着高杨壮柳,粗樟老栎,于是这原本不宽的小河就有被藏着、掖着的意思。小时候,有一次跟一帮伙伴去礼林街买一种小扑克,我们走到大畈村,那大路靠右一路都是高大的树木,当时就有点好奇,目光透过篱缝,向下俯瞰一眼,深处竟是绿缎似的河水,原来这路紧擦着安殷水了。后来

想起,总觉得安殷水像深阁的大家闺秀。我们村离翥山脚下的那段安殷水有两三里的距离,小时去那河岸放牧,发现那河水从上游穿林过畈而来,又擦着竹篱矮梓飘然而去,那活泼俏皮的模样,那身段苗条的样子,真像那时扎着一对长辫、俏皮野气的村姑。

安殷水蜿蜒而行的那条平川两边山不高,林却密;中间川不大,地却肥。也许因为这里一路都是好风水,因此尽是倚山逐水的村舍。这里自上而下,由南向北,有古村洄田、府前;有洪姓九甲,程氏千烟;还有朱桥的古月胡,翥山的草头黄。于是安殷水上连接两岸的既有古渡,又有古桥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 

在这水滨,小港咀、许家埠、大塘洲古来有渡。猫仂渡、围渡、洄田渡这些村坊因渡而名。这水上的每处渡均为小渡,渡口没有码头,只有高大的古木。水上也只一条渡船,船尾没装橹,船头只有涨洪时才安桨,平时都靠竹篙撑船。渡不大,但每个渡都有一个专门看渡的渡工,有村民去对岸的山上砍柴或到对岸的村坊走亲,往返就很方便。这些小渡也为做手艺的、做生意的提供了便利。看渡是个苦差,闲时过船的不多,但不得离开,像系在桩上的牛,晚上也要住在船上。逢年过节,看戏看灯,人来人往,船就像织布的梭子,往来不得停息,渡工连吸筒红烟时间也没有。

安殷水上桥也有多座,且有来头。这些桥不连官道,只通宗族的柴山,家族的田地,所以都是族人造福后代或有钱人积善行德的产物。杨家桥村紧临安殷水,村后就有一桥。此桥长只有百米,但巨石桥墩挺出水面好高,偏偏桥面很窄,空手的行人相向而行都只能就着桥墩避让。如果对岸来了挑柴的樵夫或担谷的村民,那你就得在桥头等人家通过。这桥木板铺就,汛期山洪暴发,桥板就要撤除,不然就会冲走。杨家桥虽简易,对岸高姓洪姓的人进山或下田就不用绕道赶渡,省了时间,也省了力气。捐资建桥者功德无量。

安殷水中游有座石桥,一头连着青山,一头连着一个古老的人烟。这个村子住着洪姓子孙,但村名却叫陈家埠,可见古时这里也是一个河运码头。对岸的青山脚下有一水碓房,一个古老巨大的水车轮就架在河边。村民碾米舂粉都从这桥上过。礼林是紧贴安殷水的一个古街,是整个平川的经济和文化中心。街东边的密林边上、陡坡之下就是礼林桥。以前我骑自行车去礼林街,桥上的行人、自行车、拖拉机川流不息。从这边过桥,下坡如飞,到那边上坡非下车推车不可。礼林桥比较宽,汽车也可行驶,但这不是古桥,而是改造过的水泥桥。桥下水声喧哗,如瀑而下,冲出一个巨潭。

安殷水在翥山口注入乐安河,让乐安河宽阔了不少。过去乐安河是一条黄金水道,河上的大乌艄、翘艄往来如梭,白帆如云。每当年少的我们从翥山过渡,从接渡过河,这轻若白羽的船帆让我们看不够,也看不厌。那时真希望它能航行到小河里来。然而安殷水太瘦,只有汛期水满,才偶见一片“白羽”在翥山脚下飘然移动。其时我们正在田畈里放牛,那远远的、白白的帆尖在青山的映衬下,十分打眼。煮山的炊烟如画,霭岚似诗,“白羽”更像无声的童谣,让人怦然心动。据说小河流域过去盛产青靛、蓼兰、甘蔗、萝卜。这些特产都由翘艄一船船驳到停泊在翥山渡对岸的淇头大乌艄上,然后下运汉口、南京、苏杭。小河流域各处人烟,旧时有不少深宅大院,建那房屋的红石、青砖、石灰、缸瓦,也是通过翘艄,利用这安殷一河的瘦水运到许家埠的。

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乡村文化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天。传统赣剧戏班起死回生,天济、余家、接渡、严洲、坞头等戏班纷纷开锁晒箱,泥腿子白天上畈,夜里穿戏;农忙下田,农闲登台。《牡丹女点药》《芦花荡》《跑城》等折子戏又和观众见面;正本《玉堂春》《满堂福》《秦香莲》等深受观众喜爱。

那时,旧戏台或因台面小,或因场地局促满足不了观众精神生活的需求,安殷水流域的洄田、礼林、牌楼、朱桥等实力雄厚的村坊开了重建戏台的先河,各村的戏台重檐飞翘、富丽堂皇。过年戏,元宵戏,春戏,秋戏,好戏连台,忙坏了子弟,乐坏了戏迷。河那边的牌楼每年的十月朝,朱桥每年的重阳节都要开台做戏,我们这边村坊的后生崽,青头妹,夜夜不落,场场不离“穆桂英”。隔河渡港,看戏的人多,大塘渡是忙不过来的,我们只能避开渡,三三四四,牵藤若索去找浅滩涉水过河。“寒露霜降水推沙,鱼归深潭客归家。”此时的安殷水浅了,也冷了,但大家的心火一样热烈,血开水一样沸腾。去朱桥看重阳戏,我们绕到大塘洲渡口下游三里的急水滩鱼贯而过;去牌楼看十月朝戏,我们却绕到大塘洲上游三里的孙家滩蹚过急流。

冬夜里脱鞋挽裤踏入河水,水没大腿,满身乍起鸡皮一一刺激;月色里崽仂妹仂手牵手,小心前行一一神秘;如果是早就暗中相好的,此时在水里勾肩搭背一一亲密;要是你有心我有意的恋人,干脆直接背或抱,双双坠入爱河一一浪漫。安殷瘦水让一对对恋人、情人有了投怀送抱的理由,也有了互相表白、相互倾诉、彼此亲热的勇气。去看戏时,有满河星斗作伴,看戏返回,又有两个圆月见证这人间最纯洁的爱情。

同样的,我们这边的村坊做戏,安殷水对岸各村各姓的年轻人,也会抛开古渡,选择那河里的清水,借此向心仪已久的意中人传情。

安殷瘦水孕育了多少甜蜜的初恋,又成就了多少美满的姻缘啊!

安殷瘦水,那古渡和古桥,晴天在工笔画家眼中定是一张精美的工笔,雨天在写意画家心里肯定是一幅灵动的写意!

安殷瘦水,那无声无息轻盈的白帆,在天真单纯的童心里,想必是古老的童谣!

安殷瘦水,那月色下、浅水中的一对对倩影,毋庸置疑是我们青涩花季最纯洁的爱情花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