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远的校园
汪劲松
因为曾经做过老师,三十年后旳今天,人前人后,我常被人尊称为老师。
称我为老师的,有的知道我的经历或原本就是我的学生,面对他们,我没怎么不自然。但是,有的并不知道我的经历,只是看别人这么称呼我,以为我还是老师,面对他们,尤其是他们满是敬重的表情,我会感到受宠若惊甚至三生有幸,不过这感觉很快就会转化为遗憾和愧疚。因为我觉得自己这时就好象拿了个冒牌货示人,被不明真相的人当作了正品仰视以至赞不绝口。
这个时候,我才意识到,做一个老师,是一个多么光荣和神圣的职业!
于是,我格外怀念在乐平市第二中学当老师的时光。
离开老师岗位这么多年,记不清多少回了,每当经过乐平二中时,只要稍有空闲,我几乎都禁不住伫足,凝望,好久好久都不愿离开,那份虔诚,那份敬仰,就象游子面对故乡,浪人面对慈母,感觉有万千言语要倾诉,有百般情感要渲泄。
这时候,每当看见校园里面有学生向我走近,我会瞬间生起一种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的感觉,仿佛见到的是我当年的学生。这些似曾相识的“燕子”面对我时的尊敬,特别是充满稚嫩和天真的善意的神态,让我仿佛回到过去,见了我当年的学生,欢欣、激动得恨不能将他们一把呵护在怀。
一
我和乐平二中结缘,好像是出于偶然,或者说是阴差阳错,但我知道,真正的原因在于我的情感过于脆弱,或者说过于丰富,过于激昂。就象树叶对于风,飞蛾对于火。
我1984年从上饶师专毕业时,乐平正好划归景德镇辖区。因为父亲的帮助,加上我学的是中文,我本可以留在景德镇三中任教的,但是,我最终选择了放弃这个机会。
原因表面上是我见到景德镇三中教师宿舍是四人一间,觉得比我在师专好不了多少,或者是听到父亲说,我也可以考虑回乐平去乐平中学任教的。
而仔细想来,更重要的原因,其实是当时我的家人都在乐平,我不愿孤身一人背井离乡!
我自出生到中学毕业,几乎从未离开过乐平,也从未离开过家人,对故土和家人有着近乎鱼于水、机器人于动力能源的依赖。
在上饶师专读书期间,每次寒暑假结束要去上饶,我都惊讶地发现故土和家就象天堂或是情人一般,是那么美好,那么温馨,因而心里的忧伤和不舍,就象晏殊说的"无情不似相思苦,一寸还成千万缕"。
在上饶时,读到杜甫的"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",每逢见到月亮,我不知在心中念叨了多少回。
很有些出乎意料的是,乐平教育局分配通知下来,让我去了乐平二中。
当时的乐平城区共有三个中学。
乐平中学是民国时候建的,时间最早,名气最大,设施、环境、师资力量等条件最好,也是我的母校。
乐平二中和乐平三中则分别缘于五、六十年代的五七中学和共产主义劳动大学,这些当年的民办学校或是因面向农村勤工俭学而建的学校,在那个年月,条件之相对简陋,可想而知。
我刚去乐平二中上班时,学校已搬来近十年,正对面有新建的邮政局和文明电影院,但中间的新北街街道(现在叫洎阳北路)还是泥巴路。而且,乐平二中当时是新北街尽头,再往北,就几乎全是田野山林和海市蜃楼般孤悬在好几里开外的乐平三中了。
我一开始的住处,被安排在学校在校外的租房内,和一个既是同学又是同事的老师共一间。
大约一年后,我虽然住进了学校,而且有了单间,但房子是那种砖木结构的平房,虽粉墙黛瓦,却陈旧低矮,据说解放前是在乐平的徽州人专门为他们同乡建的屯(停)棺所,也就是太平间。
以前,在乐平的徽州人去世了,一时难以运回徽州,会被停放在这里。
这样的房间如同一些机关单位的办公房,门对门,共有两栋四排二十八间,这些房间,被老师们戏称为“贫民窟”。
不过,那时候,我并没有觉着有什么别扭,更不要说有什么恐惧。
能有一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空间,是我多年的梦想,在当年也是很叫人羡慕的。更何况还有二十多个老师和我朝夕相处,他们中多数是单身,和我同时分来或分来不久。
每天早晚,我的住所周围那种锅碗瓢盆齐响或是琴棋书画乍现的氛围,让我忘却了房间曾经的历史,甚至有时还有一种重回大学寝室感受旺盛活力的错觉。
很奇怪,三年后,我结婚时虽然搬到了两层结构的钢筋水泥楼体育楼单间,甚至不久又住进了在学校集资的两室一厅,回想起来,,好象都没有“贫民窟”给我的印象深刻。
二
就象那个年代刚刚从乱到治,开始步入改革开放,城乡鱼龙混杂,良莠不齐,乐平二中当时的教师学历和来源也是形形色色,五花八门。
四、五十岁以上的,有文革前的大学生〈这样的教师屈指可数,不象乐平中学),有从企事单位转来的,还有落实政策不久的前民国政府公职人员,比如报社编辑,甚至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。
他们大都比较严谨,持重,为人谦虚,低调,不苟言笑,就象我在乐平中学读书时的老师或是后来见到的机关领导。也有个别老师似乎有些喜欢摆资格或是倚老卖老。教师大会上,常突然打断校领导的讲话,背后也常说,若在过去,校长想跟他在一起混,他都看不上。
对教育学生,他喜欢说的一句话是,"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还要施之以威"。
人人敬畏权力的时代,初出茅庐的我非常敬佩他的桀傲不驯,更喜欢和他聊天,他也鼓励我不要在乎那些主任和校长们(以我后来到机关工作的感受,教师为着教学的需要,有且应该有一定的自主性和创造性,不象机关干部那样基本上完全按部就班照章办事,这也是我认为的做老师的快乐和被人尊敬的原因之一)。
可惜,有一次我看见他喝酒时见了年级主任一下子毕恭毕敬,唯唯诺诺,一反常态,我很失望,并从此与他疏远,觉得他有些象伟人说的”纸老虎“。
然而,他的敬业精神甚至教学风格,却对我很有些潜移默化的作用。
三十岁上下的老师,大多是由民办教师和下放知青经考试或中等师范专业培训而来,其中有不少来自农村中小学中层以上领导岗位。这类教师大约占了全校三分之二。
他们大多很活跃,张扬。
他们整天嘻嘻哈哈,打情骂俏,平时也不见怎么备课改作业或是做学生思想工作,更少见加班加点。上课对他们而言,好象在工厂流水线上重复一道工序一样简单,轻松。
甚至班上成绩落后与否,他们似乎也不是特别在乎。
在这些老师面前,我感觉我们这些二十岁上下的老师,有些象当年来到红军队伍的莫斯科军校生,自以为有些光环,却似乎不被人在乎,时间有一段了,渐渐发现自己激情有余,经验不足,颇有些眼高手低曲高和寡的书生气。
那时,我整天疲于应对备课、上课、批改作业,占用学生自习课时间或延迟学生放学时间,给学生上课。甚至有时别的科目老师一时未到位,我还凭着中学时的积累,主动加班帮学生上课。
更叫我忙得不亦乐乎以至焦头烂额的,是抓课堂纪律尤其是对付破坏课堂纪律的学生〈这时的我感觉有些象包工头以至侦探和狱警)。
就象当年的中国人大都不理解日本的武士道,我怎么也不理解,更不能原谅,无论怎么“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”,甚至"施之以威”,有些学生就是不认真读书,就是要上课开小差、课后不做作业甚至在校内外打驾斗殴。
对他们,我不是关学,体罚,就是通知叫家长。
结果,班上的成绩虽然不差,但自已也因此弄得筋疲力尽,苦不堪言,很有些象兵家常说的“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"。
三
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,"累并快乐着",那时候的我,却很欣慰。
什么原因?
应该是象农民种田工人做工那样,看见了成果,有了成就感吧。
甚至,在投票推荐优秀教师时,我很大度也很自信更很谦虚地只写了别人的名字,结果,我以一票之差落选(事后,让我遗憾至今)。
我教的是两个班的语文,课程多,每天两节。工作量本来就大,要命的是,那时(直到今天)我固执地认为,上好语文课,教师除了文章字词句和章法知识的修养,更重要的是自身社会阅历尤其是读书写作经验的积累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实践经验。用当时的行话说,要给学生一瓢水,老师要有一桶水。
而我刚迈出大学校冂,又一直从校园到校园,没什么社会阅历。虽说大学三年读了一些书,但因为小时候找不到什么书读,读中学时为了高考,也没怎么在语文上下功夫,我的语文基础并不好。这些,导致教学中我更多的是照本宣科,机械地照搬教学提示的要求。
我很不满意这样的教学方式,却又不知该如何走出困境,以至学校有次让我上一堂公开课,我都本能地有种抵触情绪。
幸好,我的一位同学兼同事(她的社会阅历和实践经验较我丰富,与我在同一年级教语文,后来被评上了"中国好人")给了我启发和帮助,我才比较成功地完成了这次教学。
于是,学校周边的书店和邮政局杂志售卖铺,成了我几乎每天必去的地方,对面的文明电影院几乎每一场新电影上映,我都没有放过。
每读到好文章,看到好电影(包括电视),我都坚持立即写下心得体会,既练笔〈或叫下水文章),也了解并思索社会现实问题。
学校有位语文老师是全县(后来改成市)乃至景德镇赫赫有名的作家,当年在上海和天津的出版社出了好几本书,成了我心中的偶像。一有机会,我便去向他讨教。每次,他都不厌其烦为我讲述他的教学和读书写作体会。他学识广,思想新潮,激情洋溢,更旁征博引,口若悬河,令我受益匪浅。
这些学习和锻炼,让我在讲课时有了更多的底气和信心,思路和激情都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,我也渐渐感到许多学生对语文产生了很大的兴趣,作文也比过去进步许多,不仅有学生被选拔参加全县初中作文比赛,还有位女学生在本地刊物发表了散文。
而我,也有了不小的收获。连续几年,我写出的电影评论频频在景德镇报刊发表。发得最多时,一周有三、四篇之多,把电影公司感动得干脆发了《观映证》给我,让我在景德镇辖区电影院随时免费观看。
我第一次去景德镇参加文代会时,会上,很多当地文人见了我都很惊讶,因为他们读了我的文章,觉得我文笔之老练,应该是个六、七十岁的老头。
我的散文不仅在《中国青年》发表,更得到巜山西青年》张秋月青睐,在该刊物为我开辟了专栏。
在乐平二中,我以切身的体会,懂得了什么叫"教学相长"。
四
因为乐平二中在周边地势最高,在三个中学中空间范围最小(在现在城里拥有十几个中学时仍显局促,跑道仍只有300米,没有象样的礼堂,更没条件建专门的图书楼,实验楼),周围还几乎都被教员宿舍楼围着,我有时会感觉它象城堡,觉得它很有些威武、挺拔的气势,甚至还有些凝重、神秘的氛围。
不过,看到校园里面学生们喜笑颜开,听到校园里书声琅琅,我又感觉它似乎更象摇篮,温馨,童趣,以至浪漫,充满梦想和希望,让我似饮甘醇,如沐春风,心旷神怡,魂牵梦绕。
不错的,乐平二中不仅是学生们的摇篮,也是我的摇篮,是我从校园走向社会的摇篮(当年的我,其实和我的学生的年龄相差无几,以至刚任教时,常被守门老者当作社会青年拒之门外,又在教师食堂被当作学生不给就餐)。
这摇篮,给我抚慰,助我力量,教我感恩,更催我奋进。
渐渐地,我明白了自已为何后来到了机关单位工作后,总是想念乐平二中(不当老师,主要是因为当时感觉工作压力大,社会地位相对低),看见乐平二中时,也总有一种"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"的感慨。
好在,我虽然离开了乐平二中,却一直生活在它的身旁。乐平二中于我,就象故乡和家人,从未离开,也永远不会离开。